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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仙人岛

第26章 仙人岛 (第1/2页)

王勉,字黾斋,灵山人。有才思,屡冠文场,心气颇高;善诮骂,多所凌折。偶遇一道士,视之曰:“子相极贵,然被‘轻薄孽’折除几尽矣。以子智慧,若反身修道,尚可登仙籍。”王嗤曰:“福泽诚不可知,然世上岂有仙人!”道士曰:“子何见之卑?无他求,即我便是仙耳。”王乃益笑其诬。道士曰:“我何足异。能从我去,真仙数十,可立见之。”问:“在何处?”曰:“咫尺耳。”遂以杖夹股间,即以一头授生,令如已状。嘱合眼。呵曰:“起!”觉杖粗如五斗囊,凌空翕飞,潜扪之,鳞甲齿齿焉。骇惧,不敢复动。移时,又呵曰:“止!”即抽杖去,落巨宅中。重楼延阁,类帝王居。有台高丈余;台上殿十一楹,弘丽无比。道士曳客上,即命童子设筵招宾。殿上列数十筵,铺张炫目。道士易盛服以伺。少顷,诸客自空中来,所骑或龙、或虎、或鸾凤,不一类。又各携乐器。有女子,有丈夫,皆赤其两足。中独一丽者,跨彩凤;宫样装束。有侍儿代抱乐具,长五尺以来,非琴非瑟,不知其名。酒既行,珍肴杂错,入口甘芳,并异常馐。王默然寂坐,惟目注丽者,心爱其人;而又欲闻其乐,窃恐其终不一弹。酒阑,一叟倡言曰:“蒙崔真人雅召,今日可云盛会,自宜尽欢。请以器之同者,共队为曲。”于是各合配旅。丝竹之声,响彻云汉。独有跨凤者,乐伎无偶。群声既歇,侍儿始启绣囊,横陈几上。女乃舒玉腕,如搊筝状。其亮数倍于琴,烈足开胸,柔可荡魄。弹半炊许,合殿寂然,无有咳者。既阕,铿尔一声,如击清磬。共赞曰:“云和夫人绝技哉!”大众皆起告别,鹤唳龙吟,一时并散。
  
  道士设宝榻锦衾,备生寝处。王初睹丽人,心情已动;闻乐之后,涉想尤劳。念已才调,自合芥拾青紫,富贵后何求弗得。顷刻百绪,乱如蓬麻。道士似已知之,谓曰:“子前身与我同学,后缘意念不坚,遂坠尘网。仆不自他于君,实欲拔出恶浊;不料迷晦已深,梦梦不可提悟。今当送君行。未必无复见之期,然作天仙须再劫矣。”遂指阶下长石,令闭目坐,坚嘱无视。已,乃以鞭驱石。石飞起,风声灌耳,不知所行几许。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,隐将两眸微开一线,则见大海茫茫,浑无边际。大惧,即复合。而身已随石俱堕,砰然一响,汩没若鸥。幸夙近海,略谙泅浮。闻人鼓掌曰:“美哉跌乎!”危殆方急,一女子援登舟上,且曰:“吉利,吉利,秀才‘中湿’矣!”视之,年可十六七,颜色艳丽。王出水寒栗,求火燎之。女子言:“从我至家,当为处置。苟适意,勿相忘。”王曰:“是何言哉!我中原才子,偶遭狼狈,过此,图以身报,何但不忘!”女子以棹催艇,疾如风雨,俄已近岸。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,导与俱去。半里许,入村,见朱户南开,进历数重门,女子先驰入。少间,一丈夫出,是四十许人,揖王升阶,命侍者取冠袍袜履,为王更衣。既,询邦族。王曰:“某非相欺,才名略可听闻。崔真人切切眷恋,招升天阙。自分功名反掌,以故不愿栖隐。”丈夫起敬曰:“此名仙人岛,远绝人世。文若,姓桓。世居幽僻,何幸得近名流。”因而殷勤置酒。又从容而言曰:“仆有二女,长者芳云,年十六矣,只今未遭良匹。欲以奉侍高人,如何?”王意必采莲人,离席称谢。桓命于邻党中,招二三齿德来。顾左右,立唤女郎。无何,异香浓射,美姝十余辈,拥芳云出,光艳明媚,若芙蕖之映朝日。拜已,即坐。群姝列侍,则采莲人亦在焉。酒数行,一垂髫女自内出,仅十余龄,而姿态秀曼,笑依芳云肘下,秋波流动。桓曰:“女子不在闺中,出作何务?”乃顾客曰:“此绿云,即仆幼女。颇惠,能记典、坟矣。”因令对客吟诗。遂诵《竹枝词》三章,娇婉可听。便令傍姊隅坐。桓因谓:“王郎天才,宿构必富,可使鄙人得闻教乎?”王即慨然颂“近体”一作,顾盼自雄。中二句云:“一身剩有须眉在,小饮能令块垒消。”邻叟再三诵之。芳云低告曰:“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,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。”一座抚掌。桓请其他。王述《水鸟》诗云:“潴头鸣格磔……”忽忘下句。甫一沉吟,芳云向妹呫呫耳语,遂掩口而笑。绿云告父曰:“渠为姊夫续下句矣。云:‘狗腚响弸巴。’”合席粲然。王有惭色。桓顾芳云,怒之以目。王色稍定,桓复请其文艺。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,乃炫其冠军之作。题为《孝哉闵子骞》二句,破云:“圣人赞大贤之孝……”绿云顾父曰:“圣人无字门人者,‘孝哉……’一句,即是人言。”王闻之,意兴索然。桓笑曰:“童子何知!不在此,只论文耳。”王乃复诵。每数句,姊妹必相耳语,似是月旦之词,但嚅嗫不可辨。王诵至佳处,兼述文宗评语。有云:“字字痛切。”绿云告父曰:“姊云:宜删‘切’字。”众都不解。桓恐其语嫚,不敢研诘。王诵毕,又述总评,有云:“羯鼓一挝,则万花齐落。”芳云又掩口语妹,两人皆笑不可抑。绿云又告曰:“姊云:‘羯鼓当是四挝。’”众又不解。绿云启口欲言,芳云忍笑呵之曰:“婢子敢言,打煞矣!”众大疑,互有猜论。绿云不能忍,乃曰:“去‘切’字,言‘痛’则‘不通’。鼓四挝,其声云‘不通又不通’也。”众大笑。桓怒呵之。因而自起泛,谢过不遑。王初以才名自诩,目中实无千古;至此,神气沮丧,徒有汗淫。桓谀而慰之曰:“适有一言,请席中属对焉:‘王子身边,无有一点不似玉。’”众未措想,绿云应声曰:“黾翁头上,再着半夕即成龟。”芳云失笑,呵手扭胁肉数四。绿云解脱而走,回顾曰:“何预汝事!汝骂之频频,不以为非;宁他人一句,便不许耶?”桓咄之,始笑而去。邻叟辞别。诸婢导夫妻入内寝,灯烛屏榻,陈设精备。又视洞房中,牙签满架,靡书不有。略致问难,响应无穷。王至此,始觉望洋堪羞。女唤“明珰”,则采莲者趋应,由是始识其名。屡受诮辱,自恐不见重于闺闼。幸芳云语言虽虐,而房帏之内,犹相爱好。王安居无事,辄复吟哦。女曰:“妾有良言,不知肯嘉纳否?”问:“何言?”曰:“从此不作诗,亦藏拙之一法也。”王大惭,遂绝笔。久之,与明珰渐狎。告芳云曰:“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,愿少假以辞色。”芳云乃即许之。每作房中之戏,招与共事,两情益笃,时色授而手语之。芳云微觉,责词重叠;王惟喋喋,强自解免。一夕,对酌,王以为寂,劝招明。芳云不许。王曰:“卿无书不读,何不记‘独乐乐’数语?”芳云曰:“我言君不通,今益验矣。句读尚不知耶?‘独要,乃乐于人要;问乐,孰要乎?曰:不。’”一笑而罢。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,王得间,急引明珰,绸缪备至。当晚,觉小腹微痛;痛已,而前阴尽缩。大惧,以告芳云。云笑曰:“必明珰之恩报矣!”王不敢隐,实供之。芳云曰:“自作之殃,实无可以方略。既非痛痒,听之可矣。”数日不瘳,忧闷寡欢。芳云知其意,亦不问讯,但凝视之,秋水盈盈,朗若曙星。王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正,则眸子瞭焉’。”芳云笑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不正,则瞭子眸焉’。”盖“没有”之“没”,俗读似“眸”,故以此戏之也。王失笑,哀求方剂。曰:“君不听良言,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。不知此婢原不可近。曩实相爱,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,故唾弃不相怜。无已,为若治之。然医师必审患处。”乃探衣而咒曰:“‘黄鸟黄鸟,无止于楚!’”王不觉大笑,笑已而瘳。
  
  逾数月,王以亲老子幼,每切怀忆,以意告女。女曰:“归即不难,但会合无日耳。”王涕下交颐,哀与同归。女筹思再三,始许之。桓翁张筵祖饯。绿云提篮入,曰:“姐姐远别,莫可持赠。恐至海南,无以为家,夙夜代营宫室,勿嫌草创。”芳云拜而受之。近而审谛,则用细草制为楼阁,大如橼,小如橘,约二十余座,每座梁栋榱题,历历可数;其中供帐床榻,类麻粒焉。王儿戏视之,而心窃叹其工。芳云曰:“实与君言:我等皆是地仙。因有夙分,遂得陪从。本不欲践红尘,徒以君有老父,故不忍违。待父天年,须复还也。”王敬诺。桓乃问:“陆耶?舟耶?”王以风涛险,愿陆。出则车马已候于门。谢别而迈,行踪骛驶。俄至海岸,王心虑其无途。芳云出素练一匹,望南抛去,化为长堤,其阔盈丈。瞬息驰过,堤亦渐收。至一处,潮水所经,四望辽邈。芳云止勿行,下车,取篮中草具,偕明数辈,布置如法,转眼化为巨第。并入解装,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,洞房内几榻宛然。时已昏暮,因止宿焉。早旦,命王迎养。王命骑趋诣故里,至,则居宅已属他姓。问之里人,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,惟老父尚存。子善博,田产并尽,祖孙莫可栖止,暂僦居于西村。王初归时,尚有功名之念,不恝于怀;及闻此况,沉痛大悲,自念富贵纵可携取,与空花何异。驱马至西村,见父衣服滓敝,衰老堪怜。相见,各哭失声。问不肖子,则出赌未归。王乃载父而还。芳云朝拜已毕,燂汤请浴,进以锦裳,寝以香舍。又遥致故老与谈宴,享奉过于世家。子一日寻至其处,王绝之,不听入,但予以廿金,使人传语曰:“可持此买妇,以图生业。再来,则鞭打立毙矣!”子泣而去。王自归,不甚与人通礼;然故人偶至,必延接盘桓,撝抑过于平时。独有黄子介,夙与同门学,亦名士之坎坷者,王留之甚久,时与秘语,赂遗甚厚。居三四年,王翁卒。王万钱卜兆,营葬尽礼。时子已娶妇,妇束男子严,子赌亦少间矣;是日临丧,始得拜识姑嫜。芳云一见,许其能家,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。翼日,黄及子同往省视,则舍宇全渺,不知所在。
  
  异史氏曰:“佳丽所在,人且于地狱中求之,况享受无穷乎?地仙许携姝丽,恐帝阙下虚无人矣。轻薄减其禄籍,理固宜然,岂仙人遂不之忌哉?彼妇之口,抑何其虐也!”
  
  [今译]
  
  王勉,表字黾斋,是山东灵山人。他才思过人,在考场上多次名列第一,所以心高气傲,擅长讥讽嘲骂,很多人都被他中伤过。一天,他偶然遇见一个道士,那道士打量他说:“你的长相很富贵,可是被你那口舌轻薄的罪孽几乎完全抵消了。凭你的智慧,假如抛弃仕途去修仙炼道,还可以名列仙籍。”王勉讥笑道士说:“富贵福泽确实是无法预料的,可是世界上哪有什么仙人!”道士说:“你的见识怎么如此短浅呢?不用到其他地方去找,我就是一位神仙呀。”王勉听了,越发笑道士荒唐。道士说:“我还算不上奇异,你如果愿意跟我走一趟,就可以马上见到几十位真正的神仙。”王勉问:“他们在什么地方?”道士说:“近在咫尺。”于是他把拐杖夹在两腿中间,把另一头交给王勉,叫他也学自己那样用腿夹住它,嘱咐他闭上眼睛,然后大喝一声:“起!”王勉感到拐杖变得好像一条能装五斗米的口袋那样粗,一收一鼓地凌空飞行,他偷偷伸手一摸拐杖,只觉得摸着了一片片排列如齿的鳞甲。他十分害怕,再也不敢乱动了。飞了一会儿,道士又喝了一声:“停!”便抽去拐杖,落在一座很大的院落里,那里重楼叠阁,一座连着一座,就像帝王的宫殿一样。其中有一座一丈多高的台子,上面的宫殿有十一根大柱子,极其宏伟壮丽。
  
  道士拉着王勉走进宫殿,就命童子摆设酒宴,还说邀请宾客。殿上很快就摆了十几桌酒菜,陈设得光彩夺目。道士换了一身华贵的衣服,坐在殿上等候客人。一会儿,许多客人从空中来了,有的乘龙,有的骑虎,有的跨凤,没有一个是相同的。客人们身边又都带着乐器。有女子,有男人,还有光着两只脚的。其中唯独只有一位美人骑着一只五彩凤凰,一身皇宫妃嫔的装束;有个小丫头替她抱着乐器,大约五尺来长,不是琴,也不是瑟,不知叫什么名称。酒宴开始以后,山珍海味摆满了桌子,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,跟平常宴上所吃到的大不一样。
  
  王勉静静地坐着,一声不吭,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美人;心里很喜欢她,又想听听她演奏的音乐,暗暗担心她会不会直到酒宴结束也不弹奏。酒喝得差不多了,一个老头儿提议道:“承蒙崔真人有雅兴相请,今天可以说是盛会,自然应该尽情欢乐。请带着同样乐器的合为一部演奏乐曲吧。”于是各各相聚,配合有序。一时管弦齐奏,乐声响彻云霄。只有那个骑五彩凤凰的美人,她的乐器没有谁和她相同的。等大家奏完以后,小丫头才打开绣囊,把乐器取出来横放在桌子上。美人于是轻轻摆动洁白的手腕,好像弹筝似的弹起来,那清亮的声音比琴声高好几倍,激越时足以使人胸怀开阔,柔缓时能够使人神魂飘荡。弹了大约半顿饭的时间,整个大殿没有半点杂音,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,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。一曲弹完,只听结尾铿的一声,就像击磬一般,声音十分清脆。众人齐声赞美说:“云和夫人的演奏真是绝技呀!”这时客人们都站起来向道士告别,只听得鹤唳龙吟,霎时间全都散尽了。
  
  道士准备了一张床,铺好锦缎被褥,让王勉睡觉。王勉刚见到美人时,就已经动了爱慕之心;等到听了她弹奏以后,那思慕之情就更炽烈了。他转念又想,凭自己的才华,对于做高官享厚禄,就像从地上拾棵小草一样容易,富贵以后,还有什么样的美人求不到呢。顷刻之间,思绪万端,有如一团乱麻。道士似乎已经知道了王勉的心思,就对王勉说:“你前生和我是同学,后来因为意念不坚定,最终坠入红尘之中。我一直没有把你看作外人,实在想把你从污浊的环境里拯救出来;没想到你已经误入迷途太远了,糊糊涂涂的,很难使你一下子醒悟过来。现在我得把你送回去了。我们未必没有再见的日子,但是要做个天仙,你还必须再遭受一次劫难。”说完就指着台阶下的一条长石,叫王勉闭着眼睛坐上去,再三嘱咐他不要睁开眼睛看。王勉坐稳以后,道士就用鞭子驱赶石头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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